第七章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生生世世的宿命,也经不起时光的沙漏。
陆茗眉垂下头,半晌后她揉揉脸低声说:“我不确定……能说服他。”
开场白的难题,索性留给他好了。
用在路上的时间和航班飞行时间大致差不多,浦东机场的黑夜和白天向来是无法分清楚的,因为灯光过于明亮。她在拿行李的大厅外等时经纬出来,未多久就看到有乘客来等行李,时经纬在最后面,戴着大大的口罩,一路东张西望,好像是在找她。陆茗眉往显眼的地方站了站,时经纬找到行李后出来,神情憔悴,脸色虚白,甚至脚步都在打飘。陆茗眉迎上去,时经纬朝她笑了笑一他戴着口罩,然而看得出眼睛里都是笑着的,只是这笑容转瞬即逝,他半真半假地朝陆茗眉笑道,“我长这么大……你是第一个给我接机的人。”
“这就是你的逻辑?举着法律的大棒欺凌弱小?所有弱势的、被残害的人,在你眼里都该死是不是?”
她倒想看看,时经纬能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他特意要她来接他,定是料到她要找他算账的。
陆茗眉赶紧跟上前去,她想说“我可以解释的”,张开嘴才发觉,到底解释什么呢?
陆茗眉扬起头,难以置信,“我妈妈回来了?”
就像他曾质问过她的那样,在他不在的年年岁岁里,究竟是谁,填补了他的空白。
“否认他自己的身份?否认生他的父亲母亲?”
“也许……你们……”这样的话,从时经纬口中说出来是极不甘心的。他心绪复杂,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希望事态走向何方,陆茗眉若找不到程松坡,固然会引起很大的麻烦。若她找到了呢?时经纬自嘲地笑笑,这应该是可以料想到的结果。陆茗眉和程松坡之间总有这样的默契:她毫无道理地等了他十年,而他居然真的回来了;她一声不响地去了祟明岛,而程松坡比自己早一刻找到她。
陆茗眉越发狐疑地瞪着他,一丝苦笑泛起在程松坡的唇角,“很多事情,瞒得过一时,瞒不了一世的。”
“现在事情己经公开了,我们想回头也不可能,对不对?”
时经纬摸摸下巴,斟酌良久后说;“也许……你可以试着劝程松坡保持缄默。”
陆茗眉追上程松坡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程松坡一言不发,慢吞吞地上楼,空荡荡的楼梯间里,飘荡着沉重的叹息。终于走到家门口,程松坡停下步子,回头默默地看了她一眼,那种深重的叹息,仿佛又在空气中回荡起来。程松坡见她垂着头攘着手提包跟在身后,欲言又止,终于有一声真实的叹息,飘进她耳朵里。程松坡打开门,她跟进门去,像做错事的学生,等着老师或家长的责罚。
程松坡的父亲于明爱华有救命之恩,明爱华能出卖他,出卖他不止,还毁掉他在禅邦的全部基业,生死相许又如何?命运注定的相逢又如何?不过都是她事业上的垫脚石而已。陆茗眉又觉好笑,母亲那样辛勤调|教时经纬出来时,可会想到他在自己退休后会这样反噬?
“你……”程松坡抿抿唇,明明知道该斩断一切,却在面对陆茗眉时,无法战胜心底那一点点小小的念想,久久后他轻声道,“你让我冷静一下。”
也许明爱华就是因为这一点和时经纬惺惺相惜呢。
现在时经纬亲身上阵,给她最切身的致命一击。
谁也没有道德污点了,连程松坡也没有,因为明爱华说,程松坡的声明,真伪难辨,或许出自小道消息,或许出自策划方之手。
陆茗眉衣衫凌乱,坐在地毯上,受惊地抱紧自己,时经纬轻抚抽痛的面颊,缓缓站起身。他仰着头,抄起办公桌上的车钥匙,仿佛要故意表现出自己的蔑视似的,恶狠狠地回敬道:“女人脱|光了都一个样,你也不过如此。”
“我找他问明白,”陆茗眉拉住他的胳膊,像拽着最后一根稻草,举起右手向他保证道,“他要是故意写出来的,我就和他绝交。”
程松坡摇摇头,“我不怪你!”
陆茗眉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槽住,微楞后才嗤道:“怎么可能?”
专题的左列是程松坡新近发表的声明,他承认时经纬文章中的诸多影射为事实,而目前仍在缅甸首府仰光接受软禁的那位“程松坡”,其实是他父亲副官的儿子。程松坡向缅甸政府发出呼吁,鉴于满星叠的军事武装早已解散,金三角地区的形势也今非昔比,希望缅甸政府释放张副官的儿子——今时今日,对他的软禁己经毫无意义。
陆茗眉甚至能够猜到,时经纬今天来找她,大概是为了什么。
程松坡的住所、祟明岛的别墅、举办过画展的美术馆、高中的学校、郊游采风过的朱家角……找遍所有程松坡可能去的地方,仍一无所获。陆茗眉跑得腿脚酸软,每找一处,心就更沉下去一分。时经纬当司机,陆茗眉说去哪里,他就开到哪里——每找一处,心亦沉下去一分,原来他们有这样多的回忆。
“你们配合得真好。”
多么精妙的配合!
现在无法继续欺骗自己,程松坡知道那些欲言又止的忍耐,那些看似玩世不恭的掩饰,都代表些什么。原来他不懂得这些,年少时心高气傲,以为爱不该有任何欺瞒,经得起所有磨炼,容得下锥心刺骨的伤害。现在他明白时经纬目光背后的深沉,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无法言说的爱,明白这些是因为,他自己巳开始懂得。
陆茗眉狐疑地盯着时经纬,不明白他为什么转移话题,不过脑子里却同时开始回想:三年前似乎是有个女演员,演过一部红极一时的电视剧里的配角,正当星途一片光亮之时,突然在家中服安眠药自杀了。据传是情变,真相扑朔迷离,也小小地轰动过一阵,不过毕竟不是一线红星,吵闹过后一切也就归于沉寂了。
陆茗眉好笑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们一样无耻吗?饮水思源,人不能忘了自己在哪里生,在哪里长。,以前我不希望他的身世被闹出来,因为这会给他带来麻烦。但如今事己至此,你想让程松坡也和你们一样,当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陆茗眉从未发觉,她过去现在,都未曾相信另外一个人,像相信时经纬一样随性自然。
“为什么?”
“也错怪了你吗?”
不不不,程松坡的父亲希望他的儿子一路向北,回到他的故土去,再也不要回来。
陆茗眉将信将疑,只觉他目光疏离,似乎穿过她的面孔,落到岁月之外。
排队等出租车,时经纬又问:“吃过饭没,去吃宵夜?”
程松坡和陆茗眉上演着雨夜浪漫的时候,他时经纬超速驾驶兼闯红灯收到两张罚单,被暴雨淋到肺炎,险些命丧黄泉。
她倒要看看,时经纬究竟要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解释。
陆茗眉扯扯唇角,目光越加轻蔑,“你不如告诉我,你这场肺炎是怎么得的?”
“不如你来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声音细若蚊蝇,时经纬仿佛也做着很艰难的思想斗争,良久后苦笑道:“现在除了你,恐怕再也没有别人能说服他了。”
但愿程松坡肯听她的解释,虽然陆茗眉此时此刻还不知要向程松坡解释什么。
陆茗眉一时不解,时经纬只好承认说:“我们现在都找不到他。”
时经纬不单揭穿程松坡的身份,甚至连提携他上位的明爱华,也一并痛打落水。
那还是去年年尾的事,银行里有位女同事办离婚,因为丈夫出轨,在打离婚官司争抚养权。开庭的那天同事情绪颇不稳定,便请陆茗眉去陪她,也好提醒她在法庭上保持平静。官司打得很不顺利,同事原以为放弃追诉丈夫在离婚前转移财产的事,可以换取丈天在抚养权上的妥协,没想到夫家因为他们生的是儿子,在抚养权问题上寸步不让。对万的律师也极狡猾,用尽办法激怒陆茗眉的同事,以此证明她不仅在经济条件上没有优势,连精神状态万面也不适合获得抚养权。
他甚至没有勇气留在上海,等陆茗眉来通知他她和程松坡的喜讯,专门跑回江城,窝在酒店里。整整七天,陆茗眉沉浸在多年凤愿一朝得偿的无边幸福里,他一个人在生死边缘徘徊;偶尔接到朋友和老同学的短信,内容无外乎工作忙,下次请他吃饭。
时经纬耸耸肩,“老师不计一切地希望程松坡和过去的历史一刀两断。”
世界就是如此弱肉强食,强强联手制造舆论,就可以把他们对弱者的伤害,粉饰得好像不存在一样。
门轻轻地被关上,门锁擦的一声扭上,像一声咒语。陆茗眉怔怔地瞪着门锁,不晓得过了多久,才发现自己瘫坐在地板上。
眼泪浦湿了程松坡的衬衫,女人到最后总还有这样一种武器。
女人最柔弱的眼泪,总有最惊人的能量,能软化掉男人最冷硬的心。
所有人都相信,时经纬钢筋铁骨,顽强得像变形金刚。
陆茗眉末死心,迟疑着问:“自愿的?”
看他强打精神的模样,陆茗眉倒不好意思开口了,心里明明想这无论如何也是你的错,即便有千万苦衷,这件事你也是做得不厚道。可看他说一句话都要喘几口粗气的样子,她又实在做不出严刑逼供的事来了。
在陆茗眉这样殷切的目光里,他终究没有勇气问她:难道你没有发现,在我回来的日子里,你的脸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发自内心的笑容吗?
时经纬停住脚,依然是似假还真的笑容……
时经纬摊摊手,微显无奈,“本来我以为程松坡会通知你,后来……发现事情进展得太快,我估计……”他又拿手比画比画,示意陆茗眉他猜测她和程松坡之间出了些问题,“我想你有必要了解一下,现在郡发生了些什么。老师恐怕你见到她情绪会比较激动,所以要我来……”
陆茗眉还来不及总结经验教训,时经纬居然又找上门来,大堂经理见到时经纬依然很热情,大开方便之门让他直接到陆茗眉的办公室来。时经纬大概也知道陆茗眉不会给他好脸色,就自己招呼自己坐下来。陆茗眉面无表情冷冷道:“嫌昨天那一已掌不够痛,今天连口罩都不戴了?”
时经纬解释后又讪讪地补充一句,“还是多国语言版本的。”
时经纬眯起眼,很失望的模样,“你总有一句话气死人的能力。”
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即使是时经纬,也不可以。
陆茗眉当时觉得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时经纬的行事方式还真和那位律师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这样讥刺时经纬。没想到时经纬振振有词:“这是用现实告诉你,做事不要太感情用事。你的同事明明可以用她丈夫出轨这一条要求得到更多财产并争到抚养权,她却主动放弃自己手上的砝码,反而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早己出轨的男人身上!也就是说,这些财产和抚养权都是她变相自我放弃的,我的朋友只是尽他做律师的本分,为他的当事人减少损失而已。”
只是Mr.Know All现在身染重病,惨兮兮的。
她会特意向他剖明,她和时经纬之间并无任何普通朋友之外的感情;然而她自己从末发觉,在并不经意的时候,她听到时经纬这个名字,所表现出的习以为常,己令他深深嫉妒。
“松坡,你在说什么?”
明爱华说,所有关于“程松坡系金三角毒枭遗孤”的传言,都是程松坡背后这张庞大的媒体网络,为炒作程松坡而进行的恶性策划。
陆茗眉冷冷一笑,不置一词。
时经纬末置可否,上眼皮轻轻地搭搭下眼皮,算作肯定的回答。
陆茗眉想也不想的,条件反射似的,把小行李箱往他身上狠狠一砸,然后一耳光抽在他口罩上。
“找不到他?”
只是陆茗眉还不曾发觉,但是他知道,时经纬早晚会让她明白,沧海已成桑田。
她言辞激烈地指责这样不负责任的炒作行为。
来的人自然是时经纬了,他和对方律师是老交情,那位律师的车恰好坏了所以叫时经纬来接他。陆茗眉很诧异时经纬居然和这样的律师交情甚笃——她当然明白时经纬的工作性质会让他认识形形色|色的人,然而时经纬居然说他和那律师是多年的牌搭子,好得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陆茗眉震惊于同事前夫的无耻,更被律师化黑为白的能力激得火冒三丈。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同事输掉这场官司,人财两空,在法庭外同事和对方律师争执起来。陆茗眉想劝架却无从下手,眼看着吵架有升级为斗殴的趋势,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挡住了同事砸向对方律师的手提包。
程松坡很勉强地扯扯唇角,起身开始收拾行李,他在陆茗眉这里的东西不多,不过三五件换洗的衣服,一台Macbook,加起来不过一个背包。
当是开阔眼界、增长见闻也好。
如果他说时经纬传访谈初稿过来,写得还不错,她会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这家伙也就剩下这一技之长混混饭吃了。”
陆茗眉拍拍手,准各站起身来,“不用我提醒你,那张罚单是哪天开的吧?”
若不是Stella看到翻译转载到国外网站上的报道,他甚至还沉浸在能和陆茗眉永世斯守的瑰丽梦境里。
“时经纬,你扪心自问,程松坡哪里得罪你了?他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点愿望,想要回他父亲的骨灰,原来他跟我说缅甸方面私下己经答应了!如果不是你突然搅进来,会变成今天的局面?我妈妈想把他赶尽杀绝,是因为想掩盖当年的事情,你呢?你为了什么?你能摸着你的胸口说,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好奇?”
“啊哈,对啊,尤其是,对你们没有好处,对吧?”
寂静的夜里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声,而后一声裂帛响,她上身一件雪纺衫被撕裂,炽烈如火的吻,像烤到赤红的烙铁,从她脖颈间烙下来。他胸膛滚烫,紧紧贴住她裸|露的肌肤,她浑身止不住地战栗。时经纬却在此时放开她,停顿不过两秒,陆茗眉又一耳光扇过去。
手机嫡哺地响起来,是时经纬的短信,很简短:上机了,天气不错,航班准点,晚上见。
出乎意料的,时经纬也沉默到底,的士开到他住的小区,陆茗眉帮他把行李从后备箱取出来,忍不住问:“时经纬,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陆茗眉极不信任地瞪了他一眼,又回到方才看的页面上,果然搜到一条缅甸政府的声明。时经纬的文章所引发的后续反应远远超乎陆茗眉的想象,因为程松坡原本就先在欧洲成名,所以相关新闻迅速被翻译成各种语言在网络上流传。在程松坡承认自己当年被掉包逃出缅甸,并呼吁缅甸政府释放如今在押的张副官之子后,缅甸政府并未任何回应。但在今早明爱华的文章发表后,缅甸政府迅速召开小型新闻发布会,并请出正在仰光生活的“毒枭之子”,宣称最近所有关于己逝毒枭的家庭传闻均属谣言;且满星叠地区已在缅甸政府的管理下展开有序发展,不会因所谓的“外逃毒枭遗孤”而产生任何动荡。
陆茗眉忽从身后搂住他,“松坡,你别走,”她眼泪不自觉流下来,“是我错,我不该相信他的。”
电话依然保持无法接通的状态,陆茗眉回忆完所有程松坡可能去的地方,实在找不出什么遗漏之处。时经纬最后载她回到报社办公室,已是午夜时分,两人都疲倦不堪。陆茗眉脱掉高跟鞋坐到地毯上,有气无力地问:“早上他的声明最早是从哪里发出的?”
陆茗眉这回学乖了,她没有直接答应时经纬,只淡淡地应道:“你们太高估我了,拜你所赐我和程松坡己经分手了,不要指望我能帮到你们的忙。”
她可怜兮兮地问。
明爱华永远有办法一击致命,她甚至不亲自出手,就能让人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服从她的安排。十年前她只告诉程松坡陆茗眉是自己的女儿,向他陈述利害,就能让程松披乖乖地远赴意大利,事后她还能冷笑着回敬陆茗眉的恶言恶语——你以为你的爱情很伟大?既然如此,为什么程松坡选择接受我的安排去留学?
陆茗眉关掉刚看完的页面,转过身来,微笑着问时经纬:“So,你来找我什么事?”
陆茗眉直觉自己太过幼稚,当初她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他今天的卑劣行径,和明爱华十数年前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差别?
因为他是12580、Mr.Know All嘛!
陆茗眉站起身来,晃晃悠悠的,摸索到放空调开关的地方,关掉冷气,依然浑身哆嗦。再看看时经纬那张“诚挚”的脸,真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好,还有她的母亲,明爱华,声名显赫的战地记者……真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可笑的是,她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提议。
“对不起。”
程松坡伸手摸摸她脑袋,笑着点点头,提起他简单的行李,在陆茗眉一脸期盼中轻轻掩上门。
陆茗眉冷笑不己,原来谎言是可以这样环环相扣的。明爱华昔日靠出卖程松坡的父亲一举上位,这其中王总编扮演了什么角色,人死灯灭,许多事如今己不得而知。总之这样一番胡话,抹掉明爱华自己的污点,也抹掉时经纬的污点。既然程松坡不是毒枭遗孤,他就无法证明明爱华的上位是靠背叛得来;既然这一切都是世风日下恶性炒作盛行的结果,那么时经纬只是受人利用的一颗棋子。
他们知道过去未来的一切走向,却无力更改,眼睁睁地看时光流逝、草木枯荣。
“你很会编故事,时经纬,”陆茗眉毫不掩饰言语中的挖苦,“但是在一个人说过太多谎言后,你让我怎么再相信?我……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来这里找你,你正在接电话,小赵说是有人要为情自杀,打电话到电台,主持人听说那个听众很喜欢你的文章,就请你去劝解。你记得你那次说过什么吗?你跟人讲你有同学的女朋友得了绝症,然后两人如何如何相懦以沫,那男生怎么样燃起女孩生存的斗志,后来女孩死了男生又怎么坚强活下去……编得整个一八点档电视剧似的!你看,无论多么复杂离奇的故事,你都能信手拈来!我现在怀疑……你那个被拐卖的身世,八成也是你编造出来的另一个谎言!当然,你这次编得更加逼真!我很佩服你,真的,时经纬,我很佩服你。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你是唯一一个明知别人不会相信,却还要把整个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真到让你自己都相信这是唯一事实的地步!也许这就是你这么年轻,却在这一行做到这么高的原因吧?没点过硬的心理素质是不行的,我说得没错吧?”
陆茗眉冷笑道,“还有,阿茶这个名字不是你可以叫的。”
陆茗眉毫不掩饰她的嘲讽。时经纬微觉颓丧,笑容都染上几分凄切,“你有十年的时间等他,却连两分钟给我解释的时间也没有吗?”
虽然她不知道,时经纬将以何种理由来劝服她。
时经纬很失望地瞪着她,恨铁不成钢似的神情,“很多事情没有你看到的那么简单,就算你不在乎老师怎样,至少你在乎程松坡吧。你愿意他和金三角这个地方,扯上一辈子也摆脱不掉的关系吗?”
“在这种名义下,你可以为虎作怅、助纣为虐?”
陆茗眉低下头,气势不如先前尖锐,心中只觉悲哀。
陆茗眉一时乱了方寸,她完全没料到时经纬会这样变脸,她双手茫无目的地乱抓,只抓到无法着力的地毯。待她稍稍清醒,唇齿间全是时经纬的气息,他亦这样不留余地,顽强地攻占每一寸可以到达的领地。她双手双脚全被时经纬锁住,陆茗眉后怕起来,她从未想过时经纬会是这样的男人,她以为他只是嘴皮子厉害,再怎样肆无忌惮地攻击他,他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她一点也不知道,这样的男人被激怒的时候,竟是这样的可怖。她试图咬他,却一点着力的地方也找不到,惊惧和恐慌阵阵袭来,仿佛滔天的洪水直接灭顶而下。
“如果没想过发表,那你为什么要写?”
陆茗眉倾身过来,冷冷晒道:“难道你不是感情用事吗?”
“你恨的是老师,”时经纬苦笑道,种种不甘和无奈的情绪充盈胸臆,却无法宣泄,只能陈述这样简单的事实。实际上,就算他更早一些知道这些,又有何用处?只不过知道自己被判死刑的原因而已,然后更加无奈而不甘地等死。
时经纬朝天花板使劲儿翻了好几个白眼,极恼怒地敲着桌子说:“陆茗眉,你能不能别这么夹枪带棒?”
他一句话就制住了陆茗眉。她愿意程松坡一生一世都要和金三角这个地方纠缠不清吗?
时经纬心绪纷杂,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陆茗眉初见他的时候,就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背叛者,背叛那些深深相信过你的人”。他知道陆茗眉曾经期盼过母亲的关怀,然而这种关怀终于被长久的期待和随之而来的失望所磨灭,等明爱华醒悟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凭什么?”
“你把话说清楚!”
今大竹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吧?陆茗眉想,和时经纬认识的这大半年,她不是没有机会认清楚他的真面目,恰恰相反,太多的蛛丝马迹,曾证明时经纬是怎样的人。
是的,无论当时是何种情形,她都不该将这和程松坡生命做关的秘密,告诉任何一个人的。
时经纬扶着额头,用力地揉揉太阻穴,半晌后无奈叹道:“OK,我们先不谈这个。陆茗眉,我请你——认真地、仔细地考虑我们的提议。我和老师都没有要程松坡否认自己声明的意思,我们的提议是,”时经纬一字一句道,“请他保持缄默。”
真是早该想到的,时经纬原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那天晚上他或许是有安慰她的心,然而等到太阳升起,他就意识到这故事的利用价值了。朋友算得了什么,老师又算得了什么。
幼年时父亲教他读的书上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真是没什么疑问的,杂志上都标着时经纬的名字了,时今日在媒体圈的声名地位,难道有谁敢冒他的名字不知道内情的人,总共不过三五人,除了时经纬,谁会发篇文章出来?
“哟,现在你们承认程松坡的身份了?你们不是在报纸杂志和网上都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恶性炒作吗?”
“凭什么?”
那时她这样质问时经纬,时经纬颇不在乎地笑笑,“陆茗眉,是时候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了,放弃那些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幻想吧。”
程松坡的步子变得艰难,原本伸手想要拉开她的,落在半空中忽然转了向,他慢慢地转过身,一手抚着她的头,一手轻轻落在她背上。话再出口的时候,他居然也有些硬咽,“我太高估自己,以为回来……以为回来就能改变一切。”
也许,这就是现在时经纬毫无顾忌的原因?
她知道程松坡那里现在情势必然是一团糟,但她知道时经纬和明爱华现在更焦躁,名誉,这是他们在这一行赖以生存的东西。为了挽回局面,时经纬和明爱华愿意付出的,也许不止这些。
“怎么不可能?”
时经纬避开话锋,神色郑重,“我来是通知你,老师回国了。”
陆茗眉摊摊手,神情轻蔑,“真可惜,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还活着!”
见陆茗眉有所松动,时经纬又趁势劝道:“而且缅甸国内一直很动荡,和这种地方沾上关系,以后总有麻烦。程松坡现在是位画家,你希望他持续因为一些和绘画没有关系的事情而受到关注吗?”
陆茗眉的表情,又回到和时经纬初识时的那样,姣好的眉目,微显高傲的头颅,唯一的鄙夷和不屑,源于坐在她对面的时经纬。时经纬抱膝坐在地毯上,试图做最后的挽回,“你为什么不想想,也许你错怪了老师?”
其实早该想到的,初回来的时候,看到时经纬每每心甘情愿笑容可掏地任由陆茗眉人前背后地损他,他总说服自己,说那是时经纬的一种职业习惯。
看,他原来就警告过她的,他总笑话她明明每天都和最难缠的客户打交道,最明白世人熙熙皆为利来的道理,却偏偏对人和事还存有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觉得公平正义良知道德能衡量一切!
时经纬抿抿嘴,深吸一口气,“其实真相很震撼,我全程跟过这单case,但是最后那篇稿子我也没发,替上一篇四平八稳的稿子。”
接下来的内容更有趣,明爱华详细剖析程松坡的身世。她声称自己是受到王总编的委托,暗中资助程松坡并照顾他、培养他走上绘画事业。字里行间,充满程松坡其实和王总编有不可告人的关系的影射,拜明爱华在这一行强劲的人际关系所赐,王总编的遗孀甚至对明爱华的说法表示默认。
前些天因陆茗眉生病的缘故,程松坡收拾了几件衣服就搬过来住在她这边。她匆匆赶回家,远远地就看到程松坡,在小区1门口的书报亭旁,和老板在说些什么,然后付钱买了一本杂志。
明爱华断然否认程松坡所说的一切,一口咬定程松坡是当年王总编收养的孤儿。
“因为真相是在我采访之外偶然获得的。当时我采访一位当事人,中途离开时忘记关录音笔,不小心录下了被采访人打电话的一段内容,很劲爆。从职业道德的角度,这些内容我没有权利发表,但是……出于一种职业习惯,我仍然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写成一篇完整的稿子。”
时经纬照旧是形象正面的新闻记者兼专栏作家。
“我相信你!”
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不是苦苦挣扎不知今夕何夕的愚味众生,而恰恰是那能明晰过去预知未来的先知。
她想,今生今世,她都不会原谅时经纬了,永不饶恕,永不饶恕。
双面枭雄的称呼,大概也由此而来,他在世界各地饱受毒品滋扰的国家声名狼藉,却受到金三角地区人民的爱戴,被视为他们的救星。尤其是近些年来,金三角许多地区武装在全面禁毒后,并没有得到各国政府原来许诺的巨额资助,导致金三角地区经济一落千丈,生活水平严重下滑。当地居民开始怀念这位过去曾以强硬态度对抗周边国家政府,保障金三角地区有序发展的将军。
仿若凌迟。
专题的右列则是另一番景象。
程松坡朝陆茗眉的方向望过来,投下深深的一眼,陆茗眉浑身血液顿时摄结,脚步似被钉在地上,挪动不开。程松坡并未走过来,他只是立在报刊亭前,面无表情地翻开杂志,哗啦啦的翻页声,仿佛敲在她的心上。程松坡一边翻杂志一边往回走,义不经意似的朝她瞥过一眼。
时经纬陪她去向行长请假,行长有些诧异,问她最近是否有什么为难的事情,陆茗眉只说是家事,行长也就照准了。程松坡的手机己拨不通,陆茗眉见时经纬是开车过来的,便要时经纬去程松坡的住处,不料时经纬却犹豫道:“他住的地方……其实我们去找过了。”
反正己经是无可饶恕。
时经纬很颓败地摁摁额头,近乎恼羞成怒,“陆茗眉你别闹了,这件事情这么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陆茗眉看第一遍时茫然不知所以,再仔细通读一遍,分析那字里行间透出的蛛丝马迹,佩服的同时,忍不住为明爱华的狠辣感到不寒而栗。
“他在意大利有经纪团队帮他打点画展,官方网站还有其他杂务的,只有在上海的画展他提出要亲自打理。你看到网上他向缅甸政府提出的要求,是他刊登在官方网站上的,他又通过邮箱向国内几家比较大的媒体抄送了一份。”
陆茗眉冷笑道。
更悲哀的是,他们真的拥有这样的能力。
时经纬愤怒异常,拳头猛敲向身旁的沙发扶手,厉声问:“陆茗眉,你能不能公乎一点儿,不要这么感情用事?”
姜是老的辣,明爱华实非寻常人可比。陆茗眉原本还诧异,为什么母亲回来不通知她,反而和时经纬默契有加。现在她终于明白,明爱华和时经纬,实在是一脉相承的师徒,再绝配不过的搭档。
明爱华的矛头直指从纸媒到网络的全体媒介,所谓法不责众,打倒一片就意味着谁也没有被打倒。她说这一切都是炒作,那就是媒体之罪,与时经纬无关,时经纬要么为人所利用,要么为人所蒙蔽。总之,时经纬不是有意要背叛自己的老师的,他只是受人误导,以为自己发掘了什么真相,甚至在这种新闻真相面前,不惜背叛自己的老师,多么伟大的新闻人!
“你车上有张罚单,在去裕安的高速路段,超速驾驶。”
时经纬试图劝服陆茗眉,“至于程松坡那边,我们有办法让他接受。老师因为曾经进入过金三角地区,多年来一直和缅甸不少政府官员有联系,他们答应只要程松坡在这件事情上保持缄默,可以考虑私下释放那个副官的儿子,也可以允许程松坡私下移灵回国。”
时经纬依旧戴着口罩,看不出表情,良久后他点点头。
重新确认过时经纬的航班到达时间后,陆茗眉向行长请了半天事假,时经纬要回来是逃不脱的,可程松坡呢,他会不会己经看到这本杂志了?
时经纬轻叹一声,沉声道:“缅甸政府不可能公开承认当初软禁错了人,你明白吗?”
陆茗眉沉默下来,她知道时经纬所言非虚。程松坡最大的愿望莫过于讨回父亲的骨灰,这是作为人子最卑微的要求;而他们,明爱华和时经纬,如今竟用这样的条件来要挟程松坡。
言简意赅,语意明确,陆茗眉只觉浑身瘫软,连按“返回”键的力气都不再有。攀着门把手缓缓站起身,陆茗眉收拾好茶几上的那本杂志,又细细地看过一遍,再去卫生间洗把脸,准备出发去机场。
时经纬脸色陡变,煞白之后又涨红脸孔,他攥着身侧的沙发扶手,面上肌肉隐隐抽搐,声音却忽然坠落下去,“你怎么知道的?”
“这次的事情也同样,你要知道这个职业做久了,很多事情会养成习惯。我写手稿,也是习惯,比较重要、让我很有感觉的故事,我都会手写。正好那个星期,我帮另一本杂志写的专栏脱稿了,本来我预备好几期的稿子,存在U盘里,结果感冒烧糊涂了,回江城前我忘了发出去。后来那边的编辑打电话来问,我就让小赵把我抽屉里的U盘直接给他送过去。小赵平时办事就粗心,那天没找到U盘,却在另一个抽屉里找到我手写的小说。他不知轻重就送了出去,那边的编辑是新人,不知道那么多事,校对好就准备出片。我在那边的专栏写了好几年,总编因为放心,也就没有细看。”
“为什么不说,她不计一切地想要掩盖她背叛程松坡父亲的这段历史?”
程松坡终于明白,他少年冲动时的放手,放弃的不仅仅是和陆茗眉十年相伴的光阴。
“这根大棒她手里也有,但她自己放弃了,能怪得了谁?人不自爱,不懂得保护自己,凭什么要求要有人来爱你、保护你?”
这回她要亲自出手,可见事态严重。然而明爱华依旧高明,她的矛头并不指向程松坡,反而全副炮火攻击背后承办画展的报社、画商和媒体。
时经纬的目光在她面上扫过,有些漫不经心地笑,“看起来是你有话要问我。”
时经纬点点头,陆茗眉摇头冷笑道:“真好笑,她回来了,你竟比我先知道?”
“这样你们都能颠倒黑白,说是经纪团队的炒作?”
时经纬指指最初的主题页面,“你看看中间一条缅甸政府的回应。”
这对师徒,甚至不需要事前的计划,就可以自发自觉地将事态的发展,引导到对自己最有利的局面中来。
程松坡进门后就把那本杂志扔到茶几上,他坐在沙发上,陆茗肩就站在他身边,好半天后又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偷膘程松坡,出乎意料的,没有等到程松坡的质问或责骂。他面有倦色,很悲戚的神情,痴痴地盯着她,目光贪婪——好像是想要一次把她看个够似的。
时经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夜色衬托下越发狰狞可怖。陆茗眉正站起身,忽然胳膊给时经纬一扯,整个人跌倒在地上。她还没回过神来,时经纬的脸己在顷刻间压下来,狠狠封住她的唇舌。
偶尔他会故作不经意地在闲谈中提及时经纬,比如他说找时经纬借了本书看,她就会很理所当然地说:“那种人也会有品位?”
陆茗眉茫然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就像原来给他做模特的时候一样,“我不动,我保证,一动也不动,多少个小时都行!”
程松坡笑笑,又点点头,陆茗眉忙又补充道:“然后再也不和他见面!”
“事情因你而起,如果你没有写那篇文章,这件事情根本就不会公开。况且,你们也太高估我了,程松坡凭什么听我的话,要他保持缄默,他就真的一句话也不说?”
陆茗眉一怔,没想到等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程松坡又低低地叹了一声,神情沮丧,半晌后轻声道:“也许我不该回来的。”
纵然有多么的不甘心,时经纬仍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他永远是一个迟到者。
“你怪我?”
程松坡的手依然抚在陆茗眉的发上,绵顺的发丝绕在他指间,到底还是滑开了去。他默然叹息,忍痛掰开她搂在腰间的手。陆茗眉恃然抬首,慌忙解释道:“那次……那次我跟你闹别扭,喝了几杯酒,他劝我……我……这些事情憋在心里很久,我就想找个人说说,我真没想到他会……”她忽然住口,因为程松坡面色平静地注视着她,丝毫不为她所动的模样,她心里更慌了神,“松坡,我和他没什么的,相信我。”
时经纬居然也很镇定,听到她这番话,沉默良久后说:“阿茶,你比谁都清楚,程松坡为要回他父亲的骨灰,可能会不计一切。”
陆茗眉想说难道你父母没有接过你,转念一想,时经纬的父母,倒真有可能对儿子这样放心的;她又掰指头算时经纬的朋友,比如席思永或成冰,算来算去的结果居然是,时经纬这种人,哪里需要人接机呢?
然而她马上又想到,原本他就是永不值得原谅的了,他早己做出那么多卑鄙龌龊的事,任一件都足以永远钉在十字架上。
她把他们深埋已久的唯一秘密告诉了时经纬,于程松坡而言,这本身就是无可饶恕的背叛。她不敢想象程松坡的愤怒,就像那么多年前,他知道她是明爱华的女儿的时候一样。那时候他的怨恨,如淬毒的银针丝丝入骨,生为谁的女儿,不是她自己可以选择的,程松坡多年前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
作为《潜伏金三角》的作者,明爱华是当年缅甸政府和满星叠地区武装之间许多纠纷的实际见证人。她实地考察过满星叠的政治、经济、教育和文化状况,和满星叠地区武装不少高层都有过接触,当年她在满星叠被关押又释放离开后,又受到过国际禁毒组织和缅甸政府官员们的接见——靳以,程松坡声明的真伪,当今之世,只有明爱华有发言权。
“我陈述事实。”
其实她三分钟都坐不住。
他轻轻掩上的门,埋藏掉过去十余年的光阴,以至于她现在脑海里一片空白,无法梳理任何思绪。
那种神态口吻,好似时经纬之于她,不过阳光、空气这样不值一提的东西。
那是去年的新闻,内容和标题一样简洁。闻名世界的毒枭、掸邦地方军事势力的领导者程某某,曾掌控缅甸、老挝和泰国交界的金三角地区的海洛因贸易。全盛时期拥有数万人的军事力量,为联合国悬赏缉拿的特级毒枭,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和缅甸政府签署和平协议,并借此受到缅甸政府的庇护,在仰光接收软禁并安静地度过余生。后面则介绍了金三角地区的人民对这位毒枭的怀念,他在金三角开办学校、发展教育、修建水利工程,并曾试图通过局部的禁毒来达到全金三角地区的无毒化。
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放下一切心结,好好弥补和她错失的时光,却末料到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陆茗眉认真地看完母亲今早发表的文章,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
现在他们要程松坡彻底消声,来掩盖他们做过的所有不道德的事。
办公室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幽白的路灯光芒,微弱地洒进来。
还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程松坡依然是蜚声国际的青年画家。
时经纬也脱掉皮鞋,坐到陆茗眉身旁,长久地审视陆茗眉,最后问道:“这就是你一直很讨厌我的原因吗?”
时经纬失望地摇摇头,“陆茗眉,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
程松坡没有心情也没有兴趣去了解,时经纬在何种情况下写出这样一篇文章,他只知道,那些他和她曾固守多年的许多秘密,早已在时光的践蛇中碾成灰烬。
有时候她真的很恨明爱华,十年以前,十年之后,她一想到明爱华为拆散她和程松坡而使出的种种手段,仍忍不住恨得心里要滴出血来。然而另一方面,她又畏惧母亲的手段,那种怨恨而又无力抵抗的感觉,叫畏惧。
陆茗眉越发疑惑,“那你们让我去哪儿劝他?”
陆茗眉狠下心肠,刻意让自己的笑容严肃几分,“不用了,我先送你回去,再让司机送到我家好了。”
“三年前有个二线演员自杀,你记不记得?”
时经纬苦笑着耸耸肩,伸手拉过陆茗眉办公桌上的键盘,敲入一个网址,原来程松坡与明爱华之间这段公案实在闹得太沸腾,己有门户网站做出专题,各方专家各抒己见,畅谈对此事的意见。正中央的图片很醒目,是一幢缅甸特色的佛寺,链接着一条老新闻:双面枭雄,仰光病逝。
他轻轻挣朋她的怀抱,陆茗眉失望摇头,“你还是在怪我。”
“那篇文章是不是你写的?”
至于明爱华,她还活在战地攻瑰的圣坛上,永远饱含对贫困地区人民的同情,永远冲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一线……
陆茗眉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要再听这个人胡说八道,这个人自有他文过饰非的一套逻辑。如果给他机会,说不定连秦桧都能被他翻案。然而不知为什么,她的好奇心仍被勾了起来,她还真的想知道,这样的铁证如山,时经纬还能如何辩白?
从未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让程松坡后悔,那离开的十年。
“那篇稿子是我写的,因为我己经查到足够多的资料,证明我所写的乃事实之真相——虽然可能不是真相之全部。但是我并没有想过发表这篇文章,你也知道,出刊的时候我在休假。如果我要发表,为什么不放在我自己主编的杂志?我主编的杂志上,每期也有我的专栏,我放上去,还能给自己的杂志增加一点销量,年终业绩也更好些,不是吗?”
在他们的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久的背叛,有的只是互相利用、各得其所。